特稿 | 動物園釘子戶——成年之前

在动物园钉子户乐队组建起来之前，钉子户们的作品已经陆续诞生。小彭和阿爆，这两位通过闲鱼认识的吉他手出乎意料地在创作上合作默契。而在遇见小彭之前，阿爆与玩囍、老周玩的乐队不弹盯鞋，也不弹流行，而是后朋，与其他各种杂七杂八的风格。当时，钉子户们还没有碰在一起，阿爆在徐州念着大学。更多时候，大家在各玩各的，听着自己喜欢的音乐。

18年4月，他们发布了同名专辑《动物园钉子户》，收录了17年夏天里他们磨合出的一些歌曲。“《动物园钉子户》这张同名专辑对于我们自己来说，算是一张告别的作品。”主唱阿爆说。“当时大家都面临了毕业，抱着一定会失败的心理，希望把自己喜欢的音乐风格随机组合放到这张专辑里，给徐州生活画上一个句号。”

震耳欲聋的音墙、大段开镲的尖锐鼓点，这些盯鞋乐的标志特征在注入动钉时，成了像可以用旋钮控制的元素，忽强忽弱。虽然乐队戏称自己为“江北盯鞋佬”，但阿爆说，对盯鞋的痴迷更多体现在盯鞋文化的内核上——性格“内向”、一动不动的音乐语言，以及不急于传递价值观、不搞情绪煽动的私人化创作。

“录第一张专辑的时候，小彭更喜欢Dear Eloise那种只做音乐，但是不演出的状态。专辑里的歌曲其实在情绪方面，更多的是低落。只是如果太直接露骨地表达这些情绪，又会显得浅薄，太容易被看透。加上可能本身就喜欢日系摇滚的一些律动和盯鞋乐的一些元素，我们就把实际的情绪藏在了编曲中，比较含蓄地表达。”

既是一个时间段的终结，也是之后所有动物园故事的开始，这张处女作藏着更多浓缩后的生活体验，而鲜少固定的经验。但不管哪一支乐队的同名专辑，好像冥冥之中总注定了一些不寻常，即使像动钉这样玩心很重的创作者，也躲不开它为乐队招来多面影响的魔力。凭借着专辑里的真诚，他们得到了肯定的外部回应，也收获了一些附属情绪——在突然走到大家视野中之后，除了短时间的兴奋以外，动钉的成员们更多地感到了不适。

现在距离首专发布，仅仅过去了不到两年。阿爆说：“其实对我来说，一直有一种被控制的感觉，这让我感到很不舒适。音乐虽然发出的瞬间就有了与人分享的意义，但是至始至终我们只想做给自己听。音乐本身非常感性，但是旁人容易带着自己的三观去审视我们、指点我们。或许是因为不自信，或许是个人性格的原因，我们很害怕这样的目光。”

A.T.Field——AT力场，是一个来自经典动画《新世纪福音战士》（EVA）的概念。它的基础含义是一个围绕着防御为核心而构建的模拟空间，一面将自我、自身与客观世界分割开的一堵墙。也就是动画中的人物渚薰所谓的“心之壁”，而如何“突破”心之壁成为了本部动漫的核心概念之一。

从人与人沟通的层面出发，AT力场可以解释为人类自我的“心理屏障”，这道屏障在保护自我不受外界伤害的同时，也使得人们因为这样的防御机制而难以真实地去表达情感、接触他人，因而产生了极强的痛苦与孤独。

这是一部对爆爆影响最大的动漫作品。当他还是个五年级小学生时，在学校的图书馆借到了当时贞本义行发行的单行本《新世纪福音战士》。他自述，从那时起，AT力场几乎显形，实实在在地在他身上起了作用。一直到现在，每年最少一遍对EVA的重温，还是不断加深着他对于人与外部世界关系的理解。

爆爆开始进行音乐创作的念头，萌生于初中的某个漫长暑假。游戏集锦视频中的流行朋克音乐以及一些网络歌手的作品，激起了他在家DIY歌曲的念头。到了高中，垃圾摇滚、后朋克等音乐类型逐渐成了他的心头好。“那个时候，在豆瓣音乐小站了解到了原来还有科特·柯本、伊恩·柯蒂斯这样的音乐人，他们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。而国内乐队中，印象最为深刻应该是法兹。有一次与在青岛的哥哥参加音乐节，偶然碰上法兹演出，看到刘鹏的现场表现，有被深深地震撼到。”

如今爆爆自己参与的乐队，相比其他同年龄的乐队，拥有更多的站上音乐节舞台的机会和更多的资源。阿爆承认，在音乐历程上，自己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。无论是肆囍还是动钉，在2018年都获得了不小的成功，都是在乐迷和同行眼中散发幸运光芒的乐队。但在幸运的背面，动钉作为一支被快速聚焦的乐队，成员们需要背负着的压力也随之而来。

在2019上半年参加了包括草莓、迷笛在内的大小音乐节演出，以及大量的暖场和拼盘演出之后，他们对演出缓慢地产生了抗拒心理。下半年，他们推掉了大部分的演出，唯一两次活动还是类似于分享会、展览的性质。“一方面，我们有了很多反思，进行了自我审视，愈发觉得自己的音乐还值得再打磨；另一方面，外界给我们的压力越来越大，觉得是时候站到人群之外，自己待会儿。”

2019年，乐队的夏天播出结束之后，动物园钉子户以高票收获了随之举办的“乐夏寻星计划”比赛的地区第一名。起初，动钉成员们也不无兴奋地讨论着，或许可以通过比赛，甚至节目证明些什么。可是在展演赛临演的前一天，大家又有了“逃避”的冲动，甚至想过以集体生病为借口不参加比赛，但是还是觉得不太礼貌。

最后他们还是去了，故意演得一塌糊涂，亲手“葬送”了自己登上大舞台的道路。但是在回家的路上，大家都觉得非常开心。“我们无法总在舞台上面对我们的乐迷。自我已经产生了极大的怀疑，不知道乐迷喜欢我们什么。倒是下了舞台，才能找到一个真实的状态，和乐迷嘻嘻笑笑，一起玩游戏会让人舒畅很多。”19年他们经历了太多次内心挣扎，以至于偶尔会存在解散乐队的想法，最严重时大家都从乐队群里退出了。

在影响力飞速成长的阶段，动钉也曾吸引不少大厂牌向他们抛出橄榄枝。但他们还是觉得持续签约生煎唱片是一个正确决定。生煎不大的体量，但认真互助的态度为他们创造了一个更自洽的环境。

“我们没有太大的野心和欲望，只想与大家分享音乐，但是也正因如此我们受到更多的妒忌和非议，自己也处在非常矛盾的阶段。而且这样的情绪在脑海中不断的被放大，现在去想如果没有人去听我们的音乐，自己也不会感到可惜，但是那种没有人理解的状态应该也会让我同样进入痛苦之中。”

今年年初，正巧在人们宅在家中的时候，动物园钉子户发布了新EP《藏在你的房间》。针对乐队的更多争议声又此起彼伏地响起，评价上的分歧也逾为明显，向来趋好的口碑也遭遇了一些滑坡。既面临着纵向的，受到乐迷期望和乐队发展影响而不得不实现精致化、高级化进步的压力；而在横向上，成员又凭借仍未消逝的好奇心尝试更多可能，以及加入更多个人理解，并保持原有的手工质感。《藏在你的房间》可以说略微尴尬地落在了这一多线交叉的平衡点上。

“确实在2018年，乐队有了一些收入，如果继续做一些Lo-fi的音乐，反而显得很没有诚意。在创作过程中，自己并没有考虑什么市场化的因素，但是确实希望自己的音乐更加耐听，有更好的听感，所以整个编曲铺得非常满。”

他们自己认为，对于乐队而言，这是一张尝试性的EP，就是想要碰撞、吸收一下大家的意见，但是对于最后工业化制作出的成品也仍有些许不满。

“说到底还是不够自信，不够独立，总是考虑别人的感受。事实证明，一个不喜欢工业化流程的人硬着头皮去做，最后确实也没有得到一个好的结果。但是无论是情绪还是内核，我们都没有太大的变化。甚至这张EP有更多负面的情绪，将迷茫藏进更深的AT力场之中，不想太多给大家展现我们的脆弱，专辑名字也有这层含义。有的时候自然的东西会被当作刻意，而刻意的东西却又被描述成自然，实在是玄妙。”

就在新EP发布的第四天，他们决定推迟原本已经多站售罄的巡演，把整个计划推到秋天。动物园春游变成了动物园秋游，横跨过一个完整的夏天。

采访当天本碰上了爆爆的乔迁之喜。为了方便出行，他从南京的城东仙林搬到了离火车站更近的地方。一起坐在他的房间里，聊着这些关于乐队的事情，大家的情绪都变得低落了不少。

从大学毕业初来南京的时候讲起，他说：“我对南京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感，一切都是顺其自然。在大学期间，我一直都是一个边缘化的存在。别人在投简历的时候，我在排练乐队，我畏惧那种走向社会的“正常”生活。而那个时候肆囍正在招贝斯手，在徐州念书的时候，与他们的吉他手王老急有过些许交流，于是就跟着他们一起来了南京。”

肆囍乐手的这个身份对爆爆来说，非常容易适应。这个职业对于他而言不仅是一份工作，同时也允许他避免做其他不得已的选择，赋予他更多抗拒常规生活的难得权力。但是在内心深处，他知道这种状态是暂时的，他很担心动钉的演出过度增加，使动钉步入大家眼中的正轨，因为这也意味着他亲手递出一份向来抵触的“求职信”。

爆爆说自己意外地享受疫情带来的种种影响。这看似有点反常理与不近人情，但这种避难所式的特殊生活，却让他许多想法得以如愿以偿。“这段时间，在家有去钻研乐理，但是最终还是发现那些东西对写东西没有帮助，只从工具的角度出发，根本无法创作新的音乐。起初对自己的怀疑，变成了对那些所谓更高级的元素的怀疑，这使得创作动机短暂地进入瓶颈。”

今年夏天，他们想DIY做一张全长专辑，风格包含更多的元素，他们认为这些“没有用的东西”才能给他们带来快乐。既然正正经经的那样子不开心，那就选择一个开心的方法。他们从不听自己过去的歌，写歌就像是写日记，情绪走进下个阶段后，一切就又重新开始了。

我问爆爆，做乐队开心吗？他说：“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，好像也不是特别喜欢音乐，其实也非常迷茫，那种开心是很有限的，外界会慢慢吞噬你，但是这至少也给我带来了收入，这样才能去做更加满意的作品。在外人看来，这确实是一种无痛呻吟，因为那种焦虑仅仅来自我自己。我也慢慢地会去理解其他乐手的态度和千奇百怪的采访，那是他们的工作，他们也试图了解你，但是大家都把自己隐藏在AT力场中，人与人之间的理解过程反而比较有意思。”

“音乐这种东西没有统一的标准，如果大家对作品都是同一种理解未必会是件好事。虽然很多情况下，肯定会与原本想法有差距，但是他们也在试图理解你不是吗？这样的情感会让我感受到真正的快乐。”

爆爆在《娜斯简卡，你是星星》里写下的歌词“从一开始，便知道最后的结局，游离水面的欢愉。”原本可能来自于对一篇小说里顷刻爱情的形容。现在看来，形容他们乐队自己也很是合适——无论是乐队内核的热情还是与外界片刻的相互理解，只是在把终将到来的结局尽量往后拖，享受片刻欢愉而已。不管怎么说，大家都还太年轻了。

对于未来，他们并没有任何期待，如果时间线发生改变，在《动物园钉子户》发行的那个毕业季没有获得任何关注，或许他们也就那般成为了“无聊的成年人”，一切如常。

製冷團隊

采访 | 小姜

撰稿 | 华南

运营 | 大头

美工 | 黛西

图源@动物园钉子户